[银帕]Echo


*星际背景,非凹凸。全文灵感来自歌曲Jason Walker《E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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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启过程异常漫长,帕洛斯蹲在废弃的机甲跟前,他百无聊赖,手腕上个人终端连同身前操作面板一起苟延残喘,不时提示一二声——夹杂“滋啦”的杂音,断断续续,如同古地球时代播放时被绞住带子的卡带。空旷大厅里飘荡着细弱的回音,事实上这儿也称不上是个大厅,帕洛斯抬头瞄去一眼:仅剩支架突兀延伸的穹顶,四周除却墙体的承重柱,尚在定义上羞怯地维护了自己“大厅”的身份。

  他出口气,介于叹息与嗤笑之间的长短。长时间的蹲姿给脚踝过大受力,那两握颇具美感的白皙似乎随时会有骨骼突破皮表,不时随主人轻微的调整姿势而浮起筋脉,薄薄一层体脂绷出好看的弧,再往上是小腿笔直延伸没入了空荡荡的裤管当中,无迹可寻了。长久的静默过后机甲终于给出反应,滴地尖锐提示,帕洛斯仿佛活过来一样,形状近似杏仁的眼眸轻轻动了一下,他抬手,瘦长的食指点下确认。

  “拆分确认。”

  机甲沉默寡言地自行运作起来,他继续发愣。这样的帕洛斯是不常见的,通常对外供应的模式是眉眼灵动、恰到好处做出各种表情,或惊讶或无辜,或碾杀弱者时分无需伪装的嘴角残忍的翘起,对着佩利的不耐烦与傲慢已经算褪去一份防范,然而此刻面无表情的,瞳孔散漫地放大,大抵谁也不曾得见。理应不该如此,雷狮难得下放休假——一个帕洛斯甚至都懒于去提醒他自己还是个童工,接天连夜为非作歹的星际海盗头子,居然给了内部成员自由休假的机会,而他居然还兴致缺缺。佩利被他撵下小型机船,他站在自己终于能有机会脱离羚角号的所有物上,隔着透明舱壁望见卡米尔照例掩藏在围巾下的面庞,他猜不出那上面会是什么神色,而雷狮脸上恶意的微笑清清楚楚,直穿亿万星辰、追上他接连跃迁过的漫长距离,尖锐地横陈眼前。真是奇怪透了,出行以来他极少梦见银爵死去的那一幕,这个微笑倒是接连造访。再又是一声提示惊醒了他,机械手将指定需要的能源罐推到跟前,在空中迟疑地转一个圈,这老旧的系统无法判别下一个任务是什么。这个星球太旧了,以至于它被废弃、居民搬离,只剩下这些破糟糟的垃圾等待路过的人可能的需求。帕洛斯双手撑在膝上费劲地站起身,踉跄一下,血液的重新流动在皮表下冲刷过麻刺的疼。他懒得再去输入指令,一弯腰将能源罐抱在腋下,踉跄着朝自己的飞船走去,甫一入手他就知道重量超出了自己的承受度,然而他用空手环住罐身前端防止下沉,使劲向上掂了掂,摇摇晃晃、坚定地往前走着,每一步踏在地面都是沉重。

  整个大厅在他身后沉默地目送着,幽暗荒凉,仿佛就打算这样湮灭在时间的缝隙里。

 

 

  飞船在补充能源之后重新回归航程,舷窗之外滑过无数星子,恒星持续燃烧着,行星各自按轨道兜圈,彗星拖曳尾巴极快速地一闪而过,如同历史教材上所记载的,亿万年前古人将箭头燎着火焰,弯弓拉弦,破开夜空。

  然后光亮迅速沉寂在黑暗当中。

  帕洛斯舒舒服服地躺在单人床上,双臂垫在脑后,任由设置了自动模式的交通工具将他带向未知。他把袖子挽至手肘,裸露出匀称的一双小臂,一头小辫硌得皮肤上有些红痕,不明所以的良民看了大概不会相信他是臭名昭著的雷狮海盗团的一员——身形纤细,有着年轻人自以为是的狡黠,精明而惹人喜爱,擅长讨巧。除了方才找到只有星际流浪者熟知的散落宇宙各处的补给点的技巧,幼时的颠沛流离没有给他遗留什么生活的恶毒诅咒,如果不算伺机而动、一击毙命的话,而他把这些插在性格上的匕首称为闪光点。他平生迈出最谨慎的舞步——当然也只有那一步,就是对着银爵的了,其中也掺杂了大半的恶意,拨开那浮于表面的厚厚的枯枝败叶,底下的汩汩清泉才从淤泥中初露端倪。他流浪,不知来路,不问归途,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银爵是引力使得他短暂偏转的临时停靠点,早在一切之前。他路过那个尚且算繁华的行星,溜达在大街小巷,在心里评估还可以住上一阵子,毕竟尽管科技飞快发展,长时间在宇宙之中还是对身体有不小的影响。费用自然是靠坑蒙拐骗,至于偷——他舔了舔唇,偷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他认为那叫顺手一摸更合适。夜幕降下,他闪身进一家灯色晦暗的酒吧,身披这两层掩盖,帕洛斯摸到了一个翘臀。灯红酒绿,人类千百年来的爱好似乎没什么变化,欲望,金钱,挤挤攘攘,难免失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谅解。星际骗徒给自己搜肠刮肚找一个理由,面色上仍然是恰如其分的尴尬神色。他以为那是位先生,然而图新鲜男装的女孩在遭遇咸猪手之后被唤起了销声匿迹许久的性别意识,一声尖叫久久不能停下。

  “呃...好吧。”帕洛斯举起双手,往后退去,“对不起,小姐,我不是有意的,你打扮得太好了...其实我对女性并没有兴趣。”

  相貌英挺的女孩勉强拾捡回理智,横眸立目瞪来,配合修理得极端的发茬,灯光扫射之下真不能怪帕洛斯走眼。乐队中的提琴手不满被抢去人们对音乐的注意力,一抖弓弦,急促地拉过这段插曲,舞池中的人影重又三三两两地摇晃起来。帕洛斯暗吁一口气,来到吧台,自掏腰包点了一杯淡酒,准备过会去别处寻找今晚的猎物。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低沉笑声,身畔座位上的男人道:“Gay还是小偷,这很好选,是不是?”

  帕洛斯扫去眼光,男人毫不避讳,自顾自抬杯饮了一口酒。衬衣领中规中矩地锁在他的颈项,袖子整齐地挽起,肌肉有力而毫不夸张。他的声音好听极了,低沉磁性,如同远方地平线传来的隆隆雷声,偏偏说是直白划过心脏的闪电又更贴切。帕洛斯挑了下眉眼,带点笑地问道:“那么你是哪种?”

  男人似乎又笑了下,听得帕洛斯心头酥酥麻麻——该死,实在太好听了。然而下一刻他瞳孔骤缩又恢复镇定,男人将警官证伸到他面前一晃。银爵警官漫不经心地收好证件,目光平视前方并不去看帕洛斯,“别紧张。”

  帕洛斯在理智处理完毕之前先短促一笑,如释重负又好似不屑的,给自己涂上了层同行普遍具备的满不在乎与实际上的胆小。然后他飞速分析,这没什么,他不相信这个中下级别的星球的监狱困得住他,况且他没有得手,最重要的是...他再次打量一番这位警官,隐藏在个人终端环带之下的激光刃悄然弹出,这人也不见得能逮捕他归案嘛。

  “也不是叫你放松过度。”玻璃杯碰上桌面,紧接着银爵的手锁着帕洛斯的手腕也摁上桌面。帕洛斯眉头拧紧——疼的,手指同样在疼痛的胁迫下摊开,掩盖下的刀刃狰狞而走投无路。“你好像很熟练,”银爵终于转过眼,被他目光注视的瞬间帕洛斯终于紧张起来,下意识溜到嘴边的一箩筐的谎话生生被吞了回去,他挣扎一下,结局是腕骨在续上的加力下疯狂往回传递神经讯号,他快疼晕了。尽管日后雷狮会用类似而更不留情的手段教会他适应,然而他此刻尚且初尝挫败,要知道就算帕洛斯大部分情况下以骗术为生,这位骗子先生也通常是靠暴力善后。他瞪圆眼,开口几个字险些因为疼痛发飘:“除刑讯以外不得对嫌犯施加暴力!”

  男人:“那么你希望被逮捕?”

  帕洛斯:“......”他噎了一下,心想今晚真是倒霉透顶,也许是自己那该死的出生星逆行了,如果他知道它在哪儿的话一定去炸了它。帕洛斯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寻回稳定的声线,“能请您松手么?”

  银爵又盯了他一会儿,挪开了手掌。帕洛斯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饱受折磨的手腕,无济于事。操,他无声骂道,而银爵再次出声:“陪我跳舞吧。”

  依旧是淡淡的陈述句,低哑嗓音滑过心上。帕洛斯快咬碎一口白牙,一招过后他再不敢对这位警官起心思,他也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没好气地讨价还价道:“一支?”
  银爵“嗯”一声。于是帕洛斯一饮而尽那杯久等垂青的淡酒,杯底啪地落下,他起身,抬起手背抹一下嘴唇,酒精在他的血管里乱窜乱点,放起了微末的烟花,他伸右手对着银爵。

  比出了邀请的手势。

 

 

  真要计较起来,银爵是严格遵守了“一支”的约定的——他只是对自己警官的身份稍加利用,在穷乡僻壤这可算有头有脸。乐队听从他的授意,将一支舞曲无限拉长、拉长、拉长,直到他与帕洛斯在舞池中央停下时人群早已四散而开,为这一对“看对眼的”留出足够空间。帕洛斯挎住银爵的臂弯,以此为支点将自重挂上去,眉目间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以及一闪即逝的狡黠,像个什么小动物:警官对他有意思,或许他在这颗星球停留期间的食宿都有了着落。脚趾裸露在人字拖外,踏上吹拂微凉夜风的街面,他四下环顾,经济不发达的居住点中娱乐自然也不发达,不过夜半,街上人影萧条,半空偶尔有近地民用机车呼啸而过。他挽着银爵,半个身子几乎斜吊着,脚步大摇大摆而毫无章法,混乱地向前踩着。他咯咯笑起来:“警官,你的配车呢?我们不是走着回去吧?”

  银爵步伐很稳,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手臂上一个帕洛斯的影响,闻言稍稍低头:“快要到了。”

  帕洛斯撇撇嘴,发现这个大个子真是有意思极了,具体来说,闷骚。今夜他装束狼狈,不修边幅,这样子或许连富裕行星上的酒吧都进不去,却能帮助他迅速融入当地环境,因此他将衬衫一角掖进运动裤里,脸不红心不跳。银爵一直盯着他白皙的后颈,纤细精致,束进衣领中去,交界处有隐约的脊椎凸起。这个小骗子是如此的——如此的,他思绪逡巡,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总之,让银爵领了他回家了。人造光源漂浮在行星外既定轨道上,投下苍白黯淡的光线,帕洛斯眯起眸,思考起光线传播的速度是一秒三十万千米,巨大的汇率差价令人瞠目结舌,依旧抵挡不过星际时代以几何倍速增长的距离,比方说此刻,照到面前的光是几秒以前出发的呢?他微醺了,在楼梯道里等待银爵开门,脑子里转着些有的没的,仿佛煮开的白水,蒸起雾气回归到什么都不是。银爵验证完毕虹膜,一手拽着晃晃悠悠的帕洛斯进门,后者咕哝一声,脚下踢到什么柔软的东西。小东西可怜地哀叫,窜了开去,初次见面的不愉快奠定基调,猫咪对新房客抗拒得很,而帕洛斯也以作弄它为乐,不过总还知道背着银爵欺负。某个日子银爵例行巡逻归来打开门,发现帕洛斯把猫咪圈在怀里,宠物扭着身躯试图挣脱,不曾与小动物亲密接触的人握着它两只前肢试图抱住,闻声齐齐望向玄关,银爵当下就笑了。帕洛斯眸中尚未反应过来的茫然与怀中猫咪是那样相似,甚至也都伸着两只前爪。猫咪喵呜地叫,趁机一跃而下,总算逃离出恶魔的手掌心,帕洛斯不自在地侧一下身,抬腕调整了下实际上正合适的个人终端带的松紧,避开银爵目光。也毫无意义,那眼神犹如实质,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起来,除了第一晚以及偶尔为之的寻欢作乐,他们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房东与租客——不过银爵并不收他钱,他乐得白吃白喝,也在这栋破筒子楼小公寓里补缺修漏的,长期的星际漂流使他学会了相当多的生活技能。免于坑蒙拐骗连同顺手一摸,帕洛斯把这视为脱离正常生活的一段时光,偶然的,新鲜的,可遇不可求的。拆真空包装袋的声响拽回他的注意力,银爵拆出香肠,速食食品在微波的作用下逐渐解封收锁其中的香味,他忙里偷闲地看去一眼,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要不要把虹膜权限开你一份。”

  帕洛斯更加僵硬起来,简直找不到下一个应该做的举动。他同手同脚地扭过身,哈哈一笑:“怎么了?要高升外调,需要个看家的?”

  银爵罕见地默顿一下,注视着烹调程序的进度:“如果不想要,你可以直说不要。”

  帕洛斯嘴角揶揄的笑容消散了,银爵总是这样过于直白,好像不懂得丝毫迂回,说一不二,说出的话如同合金拼嵌,铿锵有力。换作是他便圆滑十足,他永远为自己在安全距离外再留出一线,远远地观望,决定是趁火打劫还是溜之大吉,对每个踩过线的家伙充满警惕,真实度极高的假笑是他弓起背脊张牙舞爪的形式。“好吧,”这一秒他突然疲惫得懒得去拿黄色油漆加粗标明那条警戒线,“我不要。”

  银爵不置可否,接着他们分享了晚餐。日子不紧不慢地以特定步调走过,如同口味缤纷的跳跳糖,诸多恰到好处的快活,既不夸张,也不无聊。银爵常为被帕洛斯的飞行器压秃一块的草坪暗自头痛,帕洛斯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撵得猫咪到处逃窜,末了走投无路到角落里冲他哆嗦起了浑身的毛,这回它没等到谁来拯救:钟摆滴答一声,某句无心之言猝不及防地成真了——银爵将被调往外星系。

  “的确,在这小地方你是屈才了。”帕洛斯点头,眼角微微上扬,眸子里闪烁着某些银爵第一次见到他时才有的东西。他正在逐渐寻回往日的武装,安上软胄,竖起尖刺,预备新一轮的冒险。银爵照旧话很少,简短有力,帕洛斯一直觉得那是他不肯多放低音炮,时至今日也没打算不限量开放供应。他不问帕洛斯跟不跟他走,帕洛斯倒自己没头没脑地思索起这个问题:跟不跟他走?有什么好处?混进去当卧底怎么样?他走到草坪上,准备启动那台违规停靠好些时日的二手飞船——这段时间持续维护的。大脑里有个部位仍旧在持续不懈地发问,嘶吼:和他走!和他走!他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样的渴望,然而身体似乎分成了两半,另一半仍在按部就班地开启舱门、检查各项指标,嘶吼的部分并没有制动权,他那么渴望停下,却机械地继续。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了: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想和银爵一起离开。

  “那么再见。”他露出一个假笑,“希望我们有再见的机会。”

  谎言总要真假掺半才可信,他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准则,真实的配比无限提高,唯一虚假的部分大概还是留给自己的:他不情愿就这样离开。视野逐渐提高,飞船升空,推进器优美地加速出弧度,下方的事物很快就看不清了,唯有那晚酒吧的歌声坚持不懈地萦绕过来,回旋狭小的驾驶舱内:“Alone,alone,I don’t really know where the world is but I miss it now.”

 

  后来雷狮教他做人,帕洛斯体会到当年银爵那只猫咪的感受。他在海盗团里忙得焦头烂额,不得不说他始终疑惑自己与卡米尔的定位是否重合:一改先前风格,他算是转入幕后,在外骗得人团团转,在内被恐吓得团团转,有力无处使,他苦闷地叹气。直到卡米尔落单那一回,他兴冲冲赶去想捡个热闹看,却目睹了少年那绝对压制的暴力。完蛋,他想,怎么智力武力兼高的,长大了还了得?不得两个雷狮。话又说回来,卡米尔比起他哥逻辑还算正常,有危险要及时防范,出问题要立刻解决。帕洛斯微笑着站在通道上面对卡米尔,他一回羚角号就被堵了:“什么事,卡米尔?”

  未成年声线一如既往的性冷淡:“你去见警员了。”

  帕洛斯挑了挑眉,被直截了当地指出他也面不改色:“是啊,去交流一些线报。”

  天地可鉴,此话不假。他倒是真就干了这些,除却装作不经意出卖的一点关于雷狮海盗团的,还有动机——动机相当不纯,事实上他听到银爵名字的瞬间深吸一口气,压下简直如同春天复苏一般的心上骚动。星际通缉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前去临近星系的首都星会面,繁忙的交通当中他把小小一架单人飞行器开出了花,超速越轨,形迹完美,都是在数十次围追堵截后磨练出来的。指腹抹过机身某个位置,金属自动拆分归拢合为一个手提箱,被帕洛斯提在手中,一同进了会面地点。

  见面的时候双方都有一瞬停顿,很快各自恢复常状,银爵道:“这次的线人是你。”

  “是啊,是我。”帕洛斯一手横在前胸,微微躬身坐进座位,随手整理一下衣领,“想必警方对我这个通缉犯也很头疼吧?抓也抓不住,还不如放在外面给你们倒卖情报。”

  银爵没说什么,菜品很快呈上来,锃亮瓷盘中央盛放的居然还是烤肠,简简单单,别无他物。“...主厨不会被你威胁得躲在里面哭吧?”

  银爵说:“唔。”

  多年之后他们再一次共进晚餐,刀叉挥动之间以轻描淡写的线报作为佐料,帕洛斯掂过一块湿巾擦净嘴角,使那儿看上去红通通的,机械手无声移动过来收走了垃圾。他往后一靠,眼眸慵懒地眯起,整个人被包裹在笔挺西装当中如同一只吃饱喝足的狐狸。他吃饱是撑着了,有心想寻找话题挑事,刚想拿小猫开个刀,话语罕见地到了喉咙口又被压回去:那样一个小东西多脆弱啊,指不定早死了,按银爵的性子来说还不得伤心死。他不愿冒这个险,于是到了收尾时分平淡地点一点头,伸出右手:“合作愉快。”

  握手的力度平常无奇,然而那类似邀请的手势被肌肤贴上的刹那他忽然如遭雷击,心头大震,过往岁月像闪电窜过。一瞬画面颠倒失色,他放开手,色块在视界上一块一块被填补回来。彼时他还晓得动物生命短小,心思里却存了要和银爵来日方长的念想。帕洛斯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以为这一次也将和从前的无数次一样,两边便宜都占,游走势力之间,例外的是再顺便泡一把警官。可是怎么说来着?生活终于要对他这只小猫咪动手了。

  雷狮浏览网页,修长手指划过投射眼前的表情包,奶猫的爪子按着把刀对准自己颈项,撅嘴瞪眸。他嗤笑一下,调到通讯界面:“卡米尔。”

  安迷修盯得他愈发紧迫,这个初出茅庐的警员压根不理会权力的交错纵横——雷狮一直不能够被逮捕是因为缺少罪证,那就找出罪证。帕洛斯呼吸稍显急迫,他屏息调整一下,这次要出卖的情报不同以往,假如坐实,那么雷狮将成为一世纪以来最大走私贩。凉冷嗓音突如其来,在身后突兀地响起:“帕洛斯,在干什么呢?”

  被点名的人克制住猛然回头的冲动,一手按上操作面板撑起身,转过脸:“老大,例行调试方向。”

  雷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唇边噙着傲慢的笑走开,仿佛只是路过。操作面板跳出提示框:发送成功。

  羚角号开始调整航线,向既定的交易地点驶去,途经荒凉,小行星带于旁侧缓缓动荡。帕洛斯低着头摆弄个人终端,计算着时间,警方此刻应该已经在附近预备伏击了,他不认为雷狮还有监听他以外的闲情逸致,用飞船发出的讯号是最不值得怀疑的,稍加调整,有心之人就可以按图索骥地翻译,何况还是按航路实施校对的准确度。软背靠椅骤然下沉,雷狮一掌摁在椅背顶,帕洛斯随之后仰,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眼眸。

  紫色的,暴虐的,雷的极冷与极热。

  他在瞬息反应过来,不对,不对——而雷狮微笑着开口了:“银爵在那,对吗?”他慢悠悠地道,“这段时间他可是给我添了很大麻烦,不过还是比不得安迷修,所以,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死?帕洛斯第一次直视雷狮如此之久,古怪的姿势让他有些眩晕了。

  “还得怪你太不老实。”

  远处警署的机甲狼狈显形,必定是陷阱已经露出獠牙。雷狮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站起身,一路推至对接舱停靠的小机甲上,关门之前体贴地为他开放了同步观望的权利。

  “我给你一个选择,”他说,“你可以代他去死。”

  帕洛斯端坐驾驶座上,呈现被禁锢住的僵硬,他的思维跑得飞快,一瞬间经过无数延伸分叉,他想如果当年接受了那个虹膜权限会怎样?收敛了之前的小动作会怎样?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雷狮的杀手?现在呢?怎么选?怎么选?怎么选?!

  然后雷狮的声音响起来:“很遗憾,你错过了。”

  他在听见开头两个字的那一刻全身血液加速,抉择落定,掌心拍下发射按钮。再然后机甲启动,顺加速轨道划出,黑暗当中唯有屏幕是唯一光源。

  光线传播的速度是多少?

  信号从那头往回传,他的小型机甲与爆炸处腾起的无声烈焰相比就渺小如尘埃,他加速再加速,那样漫长的距离,终其所有也遥不可及。

  一秒三十万千米。

  望见爆炸的开始他就追不上了。

 

 

  那艘小机甲在外漂流了足了三天——真真漂流,没有驾驶员,没有设置目的地,甚至动力系统都被关闭了。佩利捕捞回它,从里面拆出帕洛斯的时候后者嘴唇上满是自己咬出的伤口,鲜血凝结,艳得可怖。他抬起眼,雷狮一瞬间几乎以为他要冲过来了,那样的眼神真的一点也不像帕洛斯,凶狠,像被逼到绝路的野兽露出獠牙。不消片刻他就逐渐偃旗息鼓,眼神灰败下去,雷狮有趣而欣赏地注视着,帕洛斯从来明智,不做困兽犹斗。“去休假吧,”他仁慈道,“反正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事。”

 

 

  帕洛斯从噩梦当中醒来,这与从头再体验一遍别无二致,他坐起在床沿,困顿地抱住脑袋,头痛欲裂。智能系统判别出主人的心理与生理状况俱是不佳,在被拒绝药物干涉以后它检索浩大的信息库,数据显示音乐对改善人类心情有显著成效。它根据累计播放次数,选了一首排在列表最前的《Echo》。于是那旋律又响起来了,轻缓的,叫人想起已经离开的距离与时间,那么远:“Alone,alone,I don’t really know where the world is but I miss it now.”

  那么远,全宇宙仅剩他与他的回声,回不去了。

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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